近日,曾被稱為“青春殘酷”一代藝術家代表人物之一的尹朝陽,在上海美術館舉辦了由朱朱為其策劃的個展《正面》,展示了2007 年以來創作的繪畫和雕塑作品,它們充分表現了藝術家對在欲望與虛無中扭曲變形的種種人生處境的敏銳觸摸與冷靜描述。
初次碰見尹朝陽,還是在2004 年春天,上海的多倫路上。當時他留給我的印象,是結實、京腔、話少,沉默時讓人覺得有點傲,說話的時候,會自然地略微瞇起眼睛,聲音低沉,節奏平緩。當時印象最深的,是展覽開幕后的第二天,陪他去上師大給向京和瞿廣慈的學生做講座。面對學生們,他說他不習慣坐在講臺上說話,因為展覽的緣故站著講又很累,于是就選擇坐在椅子背上,雙腳踏著椅子座。然后他就從自己早年推著三輪車,把畫運到一個博覽會場外擺地攤的事講起,將自己的繪畫以及生活的經歷與變化慢慢道來,偶爾還會意外來點冷幽默,讓那群學生笑個半天。他每講一段話,似乎都要經過深呼吸。
那個展覽是在多倫現代美術館舉行的,名為“烏托邦& 青春物語”,聽起來有些時髦得古怪,不過看過那些場面宏大、感情獨特的作品,就覺得倒也切合主題。當時的評論里,有人喜歡拿宏大敘事套尹朝陽的作品。其實,他所描繪的,完全是站在個人角度上想象出的情境世界,而不是歷史的、社會語境下的敘事沖動。朱朱從“雙重自我”的角度切入當時的《烏托邦》系列大體是準確的,一個自我在想象中“將個人的青春加入到集體主義、英雄主義的大合唱之中……還想在其中扮演起英雄與領袖的角色”;另一個則“冷眼旁觀這一切,他深知那種革命激情所具有的虛幻、謬誤及其意識形態中令人反感的一面”……但是現在看來,那第一個自我的心境,實際上倒更像是一個成長中的男青年,在異常孤獨的狀態中,對那被神化了的領袖人物所進行的角色體驗式的介入—就像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穿著父親的軍裝站在鏡子前那樣—并在這樣的過程中實現了自我的孤獨與偉人的孤獨、自我的激情與偉人的激情、青春的幻想與被神化的理想之間的奇特共鳴。說到底,無論是置身其內還是冷眼旁觀,那“雙重自我”都處在疏離于現實大背景的異乎尋常的孤獨情境里,他聽得到那些所謂的主義與合唱,但是從內心講幾乎等同于置身事外。所有的場景畫面似乎都是開放著的,但實際上又都是封閉的,是只對“雙重自我”開放的完全個人化的想象視界。
時隔6 年,在上海美術館看到尹朝陽新的個展“正面”,之前的那些印象仿佛一瞬間就被翻到了背面。這一次,沒有看到任何大場面,有的只是人,個體的人,或者少數的幾個人。主導畫面的,仍舊是紅色。但這一次的紅色似乎只與血氣有關。盡管紅色在整個畫面中的比重并不大,但給人的感覺卻仿佛無所不在。表現得最為明顯的,就是《正面》、《趙棒》、《老蔣》等系列作品。仔細看這些畫作,就會發現,那些人既像處在生命力爆發的失控狀態中,又像七竅流著血緩慢墜入玻璃水池里,暴力的實施者與受害者仿佛同時存在,狂妄、卑微、迷茫、騷動等諸多力量混雜在一起,裹脅著他們,持續扭曲著他們;有的人像是正在經歷從人變成某種猛獸的過程,唇邊已長出鋒利的白牙,而有的人則仿佛沉湎于爛醉的亢奮而又疲憊不堪的幻覺中不能自拔。如果說,從上述這些以人物為主的系列作品中仍舊不難發現6 年前同類作品中的思考線索的話,那么在《黑色背景》、《紅色背景》、《靈與肉》等系列中,尹朝陽所展現的則是完全不同的視界:他的那些極富表現主義特色的筆觸似乎穿透了日常狀態下的人物的外殼,進入到非常狀態下的人體內部,進入靈魂的內部,感覺的內部,緊緊地纏繞著那些交織抽動著的神經束,使得身體的變化與靈魂的變化不斷糾結在一起,從而展現出一幅幅靈肉交融而又劇烈沖突的、界限難明的人物圖景;蛟S我們可以仔細揣摩一番這些仿佛剝了皮的完全模糊了的人物形象原型來自何處,他們顯然是有著特定的出處的,但是查明出身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其實是體會到畫家所要傳達的曾經重要的某些典型形象的消解過程。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如果不具其名,有誰還能認出他們?可是誰又能說他們如今的形象比過去的形象更不真實呢?同時被消解的,注定還包括那些被人們虛構上去的原本不屬于他們的東西。這些作品從形式上說,很像是畫在墻壁上,而不是畫布上,甚至會讓人想到涂鴉,但顯然它們更接近于巖穴壁畫的質感,只是更為復雜而已。
時間改變了一切,同時將一切拋擲向遙遠的地方,變得比任何傳說還要難以辨析和理解,那么究竟把什么留下了呢?或許就是一個極其詭異、動蕩不安的劇變中的世界吧。
實際上整個展覽中最令人驚訝不已的,還是《大洪水》、《四季島》這樣的作品。頗耐人尋味的是,兩幅創作時間相差兩年、內容完全不同的作品中,竟然有個非常相似的人物形象出現—一個巨乳肥婦半蜷縮著身體,右手撐地,左手握著個蘋果,正在咬著,只有表情不大一樣。在《大洪水》中她是游離的,幾乎躲在畫面邊緣,不那么引人注目,在她身旁的則是神態悠閑坦然的兩個肥婦,這三個肥女形象雖然只占到整個畫面的六分之一上下,卻與其余充斥著災難氣氛的部分構成了強烈的反差。而在《四季島》里,那個毫無羞恥意識的肥婆則占據了主要位置。這兩個吃蘋果的女人除了讓人聯想到“原罪”之外,還有什么呢?或許就是“欲望的洪水”。在畫家眼中,那兩個體態丑陋的肥婦或許正是持續膨脹的欲望的象征;可能總有一天,人類會因為對欲望的縱容與失控而遭受前所未有的災難,以至于重新退回到史前大洪水時代的生存狀態里,甚至可能回到人類祖先的身邊—《大洪水》左上角那個像是類人猿的形體,難道不就是一個暗示么?
這里沒有美,沒有悲劇,也沒殘酷命運的凄慘,當麻木與墮落、欲望與貪婪、絕望與虛無的氣息交織在那樣臃腫異常的女體周圍時,你或許會冒冷汗,然后啞然失笑,因為你發現這最后上演的,只是無可救藥、毫無意義的尷尬鬧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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